来到乌兹别克斯坦,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,就是寻找胡旋舞的踪影与余音。20多年前,这个愿望就像一颗种子,存于我的心里,在岁月的涵养中,已经破土、发芽,遏制不住,而且刻不容缓了。我与同行的朋友们放下行李箱,便一道去街头、广场和剧场寻找。
记得20多年前,荷兰举办过一次国际民间艺术节,我受命带领陕北黄土地艺术团前往阿姆斯特丹。艺术节除了剧场演出,还安排了“艺术超市”活动,38个国家的民间歌舞团在大广场的五六个露天舞台上表演,让游客自由观赏。那天,我在乌兹别克斯坦、塔吉克斯坦、哈萨克斯坦、吉尔吉斯斯坦和俄罗斯的民族民间舞蹈中不约而同地看到了欢腾的、轻盈的、急速的、持续不断而令人炫目的旋转。旋转到了高潮,乐队停下了演奏,只用繁弦急鼓的打击乐伴奏,伴随着“暴风雨”般的掌声和口哨声,观众也跳到台上旋转起来。哦,这是不是胡旋舞的余脉?是不是我们听说过很多却很少看到的那种西域舞蹈?是不是那个让杨玉环情动于中而形于外的生命之舞?是不是那个令唐明皇不能自持而亲自下殿击鼓伴奏的胡旋舞?
那次国际民间艺术节的后几天,我不停地追着中亚几国艺术家拍照。回到西安后,我又去大明宫、华清池踏勘,想在古老的残垣断壁和依然温热的泉水中,感知胡旋舞、胡腾舞的余韵,希望能找到一点引发我联想的蛛丝马迹。文艺行当的人对自己专业的追寻本有怪癖,我与胡旋舞却不是这种情况。我完全在舞蹈的行外,我追寻的是一种西部气质、一种丝路血液、一种生命钙质、一种文化记忆。
魏晋南北朝时期,胡旋舞从西域康居一带,沿丝绸之路随景教、胡服、胡饼、胡乐舞一道传入长安。这种舞蹈在高速旋转中的狂放和奔放,在同样开放的大唐社会风气中很快找到了知音和共鸣,并成了长安城的时尚。后几经唐人的改造融汇,流行不衰。这从西域龟兹壁画和唐壁画、唐三彩上不少张臂旋转的形象中,都能找到证明。尤其是白居易的长诗《胡旋女》,对此更有着生动而翔实的描绘。“弦鼓一声双袖举,回雪飘飖转蓬舞。左旋右转不知疲,千匝万周无已时。人间物类无可比,奔车轮缓旋风迟……”弦鼓响起时,胡旋女举起双臂,挥扬长袖迅即起舞,像雪花在天空飘摇,像蓬草迎风飞舞,旋转千匝万周不停止,连车轮旋风也比不上啊。
风行于唐代的《霓裳羽衣曲》,也与丝绸之路有着深深的血缘。唐玄宗是位音乐家,中国梨园之祖。《霓裳羽衣曲》的来历有好几个版本,其中一个是唐玄宗吸收了印度《婆罗门曲》,并糅合中国本土的道教音乐改编创作的。一首引以为豪的作品,便经常在宫廷里演出。杨玉环在华清池初次觐见皇上时,玄宗便选了这个曲子作为仪式的导引,那真是“天阙沉沉夜未央,碧云仙曲舞霓裳。一声玉笛向空尽,月满骊山宫漏长”。《霓裳羽衣曲》盛行于开元、天宝年间,天宝“安史之乱”后,一代名曲日渐消音,终至“寂然不传”。可叹那曲子命运和作曲者的命运一样,共着几分凄凉。此曲的残谱,后来被五代十国时期的另一位风情万种的皇帝李煜得到。李后主曾与乐师按谱寻声、补缀成曲,不过排演出来已非原味了。南宋词人姜白石在长沙也曾偶然得到18段霓裳曲,还专为其写了一段新词,连同乐谱一起保留下来,成了一段佳话。
胡旋舞与《霓裳羽衣曲》的创作和兴衰,告诉我们什么呢?起码有这两点:一是胡旋舞是西域文化与大唐文化经由古丝路融合再生的成果,《霓裳羽衣曲》是印度文化与大唐文化经由古丝路结合相生的成果。文化在交融中激发传播力和创造力,延展自己的功能,文化应该也只有在共创共建中实现共荣共享。二是文艺创作和文化交流常常有赖于一些重要人物的促进和推动,但归根到底取决于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,更取决于创作者在社会文化氛围陶冶下的个人气质和创造活力。